周珏冷眼旁观这对师兄弟久别重逢之后的叙旧,脸上带着饶有兴趣的笑容,听到此处,拍了拍手掌,笑着说道。
“有趣,有趣!”
“老秀才的两个得意弟子手谈对决,可是千载难逢,不如就让我来做个见证人吧!”
话音一落,周珏就抬起了右手,二指并拢,以指作剑,凌厉无双的剑气在指尖吞吐,出了嗤嗤的声响,刺破了虚空,随后他右手一甩,剑气射出,呼啸而过,落在了房间内的空地上,虚空扭曲扩张,一方小天地将整个顶楼笼罩。
三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如同天柱,从地面径直拔起,钻入了九重天,三座山岳中间有着一座平原,面积辽阔,一望无尽,高天之上三十八道剑气落下,在平坦的大地上刻画出了纵横十九条沟壑,组成一座黑白分明的棋盘。
周珏,齐静春,崔瀺分别盘坐在一座山岳巅峰之上,隔空而视,一股凝重无比的气氛凝聚,天地间风云色变,乌压压的黑云压下,崔瀺手指一捻,乌云化为一枚枚黑色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狂风席卷,经过齐静春的身旁的时候,也化为了一枚枚白色的棋子,落在了平原之上,黑白二子宛如战场的将士,不停的来回厮杀,血流成河,惨烈无比。
周珏冷眼注视着在这座天地棋盘上厮杀的师兄弟,崔瀺的棋力霸道,步步精彩,势如风雷,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感到窒息,堪称无瑕近道,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无错手,无昏招。
齐静春深得儒释道三教真谛,以不变应万变,以不争为争,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悄无声息间就化解了崔瀺的一系列的杀招,狠招,一时间竟然不落下风,也称得上是棋坛大国手。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当年崔瀺在小镇上设下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外物诱惑更多些,不够纯粹,所以崔瀺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他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陈平安能够被齐静春选中,自然有着过人之处,崔瀺变得更加谨慎小心了,设下的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瀺这次设下的问心棋局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
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也不把人当人,当做了猎物食物,一切都以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一旦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道理都可以成为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都是崔瀺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他没有直接将陈平安逼到绝境之中,而是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陈平安的脚下摆着,没人会拦着他。
如此一来,崔瀺就可以让陈平安切身感受到,天底下好像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他就可以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讲理的好人若是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就会变得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如此一来,最后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真真是妙不可言,何其妙也!
周珏一念之间就将崔瀺所有的算计都想的明明白白,也不由为崔瀺的算计和心机感到惊叹,人心都被他算死了,这一局只能靠自己,无人能帮陈平安,否则会让他心境有缺,大道断绝。
这也是崔瀺见到周珏,齐静春一点都不担心的原因,他稳坐钓鱼台,胜券在握,陈平安想要破局,只能靠自己,而且还要打破自己的固有的认知,心中的道理,一直以来的坚持,这几乎可以说是比登天还要难。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碗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他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甚至那条泥鳅,还是陈平安自己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陈平安信奉骊珠洞天小镇那座牌坊上的那四个字,莫向外求,那些枉死之人的缘由虽可以解释,可他一旦选择了退让,逃避,心灵再无安宁可言。”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也不行,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最珍贵难得的赤子之心。而且,若是陈平安真正看不到,没关系,崔瀺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周珏不断思量,文圣一脉弟子个个不凡,成就极高,日后天泣降临,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众生沉沦,百姓遭劫,文圣一脉挺身而出,力挽天倾,让人惊叹。
“老秀才以阴神合道浩然天下,破碎三洲,不让蛮荒侵染浩然气运,自身却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大弟子绣虎崔瀺,算无遗策,心机城府天下罕有,日后帮助大骊王朝吞并了其他王朝,一统宝瓶洲,在浩然天下遭劫时,以一洲之力挽天倾,身死道消。”
“二弟子左右,一人一剑,镇守桐叶洲。三弟子君倩,重返浩然天下,问拳天外神魔。四弟子齐静春,三教合一,可称宗做祖,助崔瀺镇压周密,舍生取义,让人敬佩。”
“关门弟子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压制蛮荒天下,变得不人不鬼!”
“文圣一脉无愧于浩然,而浩然有愧!”
周珏叹了一口气,看向崔瀺那苍老身影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几分,这次问心之局他之所以不出手,一方面是为了借助崔瀺的问心之局磨炼陈平安,助他洗尽铅华,更进一步,另一方面也是敬佩崔瀺日后的壮举,不愿出手为难这位文圣一脉的大弟子。
湖面上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少城主范彦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为其轻拍蟒袍,他好像很是受用,但顾璨的双眼清明,没有一丝沉迷,依旧保持着冷静清醒,绝不可真的将他当做一个少年来看待。
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他衣钵真传,他还阴恻恻环视满堂弟子门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否则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由此可见,顾璨的智慧绝不简单,难怪可以闯出江湖太子这样大的名号。
顾璨下了船,在池水城少城主范彦等一伙人的簇拥下,一行人进入了几辆豪华奢靡的马车中,车轮滚滚,向着城中行驶而去。
在池水城闹市街道上,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一位八境剑修,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足以置顾璨于死地。
结果却让人大感意外,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一道头戴帷帽的女子身影,挡在了顾璨的身前,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攥紧一颗给她从胸膛剐出的心脏,张大嘴巴,一口吞下,随后又追上了那名剑修,一拳打在他的后背上,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任由修士的那颗金丹遁走。
这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是当初的那条小泥鳅,元婴境的蛟龙,战力堪比一位九境武夫加上一位元婴修士。
小泥鳅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擦拭嘴角,埋怨道。
“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小泥鳅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这一幕却看得所有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