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阳的喉咙蓦地一卡、没了声息,睁大眼睛,满脸通红,大口粗喘,泪涎横流。
林尔善一怔,脱下手套,触摸程阳的脸颊:一片滚烫。
一瞬间,林尔善猛然意识到,程阳也是个病人。
他之所以会忍着病痛,尽全力抢救钟信,是因为他不只在救钟信,更是在救他自己。
身旁他喊来的援兵纷纷将程阳安置在新的病床上,连接心电监护和氧气面罩。
林尔善本能般地推来高流量氧疗装置,连接在程阳的面罩上:“程阳,别着急,找到呼吸的节奏!”
血氧仪上的数值在90上下跳动,程阳目光空洞而失神,像极了隔壁床上的钟信,但他的嘴唇在动:“小林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活下去!”
林尔善心脏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一下一下抚摸着程阳的脊背:“呼吸,深呼吸,慢慢来!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程阳怔怔的,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血氧终于上升至95。
“哥……”程阳嗓音沙哑,语不成句,“我想用免疫抑制剂……”
林尔善一怔。
“那什么单抗,给我来一针吧……四联口服药,我也可以吃……”程阳哽咽道,“用料多猛都没关系,有后遗症也没关系!我不想死……小林哥,我不想死……我想活!”
迟来的伤感自胸口猛地顶到鼻腔,林尔善喉头一阵酸胀,艰难开口:“好,我答应你!”
人间不该是这副模样。
林尔善给钟信的遗体扫了个ct,肺部完全实变,肋骨尽数断裂。
医院尊重钟信的选择,将他的遗体运送到江城,由专家进行病理解剖研究。
江城是全国的哨点,其他城市必将复刻江城所发生的一切。比如润城,已经出现大量肺炎患者。由于ngs的技术要求,新冠肺炎的实际感染者,要远远多于确诊患者。医院里缺医生、缺护士、缺物资,只有病人是源源不断的。
老年人有基础病,撑不了太久,而年轻人免疫活跃,会产生炎症风暴,病毒感染几乎无解。
程阳转入监护病房,接受了一个周期的托珠单抗治疗。
托珠单抗是抗白介素6的抗克隆抗体,白介素6是血清中的一种炎症因子,在炎症反应中发挥重要作用。如果新冠肺炎的“炎症风暴学说”成立,那么通过白介素6阻断炎症反应,能有效抑制新冠感染造成的肺部病变,减轻病情。
当然,药物的副反应未知,程阳是小白鼠。
“哎呀宝宝,你别担心,我已经用上生物制剂了,很快就能好起来了!”病房里,程阳躺在床上,跟女朋友打视频。
电话那头的女声哭了一阵,抽噎着问:“那是什么药啊?会不会伤身体啊?”
程阳笑得开朗:“怎么会呢?那可是药啊,本来就是用来治病的,怎么会伤害身体呢?”
林尔善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在病房门口听到了,内心不是滋味。
药不对症就是毒,剂量太过也是毒。
曾经的程阳,致力于向家人科普正确的医学知识。而现在,他亲口编织与事实不符的谎言,欺骗重要的人,只为让她们安心。
等程阳打完电话,林尔善走进病房,笑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没那么憋得慌了!我觉得托珠单抗还是有效果的!”程阳兴高采烈地摘下氧气面罩,指向心电监护,“你看,我不吸氧的时候,血氧都能有92呢!”
“好,快吸上吧。”林尔善心情好了一些,替他戴好氧气罩,“中午想吃点什么?营养支持也很重要。”
“嗯……”程阳思索一番,“我想吃烤红薯!就是医院门口卖的就行!之前每天上下班都能闻见香味,但从来没想着买,今天想尝尝!”
“烤红薯?”林尔善没想到他的要求如此质朴,“红薯可没什么营养,都是碳水。”
程阳撒娇:“可我就是特别想吃嘛!”
林尔善笑了笑:“想吃就代表身体需要了,我去给你买!”
“嘿嘿,谢谢小林哥!”
林尔善穿过重重封锁,在病房外换下防护服,走出医院。
迎着冷风,摘下口罩,脸颊上印着深深的勒痕。
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林尔善下意识闭上眼,光线又透过眼睑,晕染出一片橙红,像一杯打翻的柳橙汁。
林尔善太久没出过医院,一时间无法适应如此强烈的光照,一时间深深恍惚。
病房就是众生饮泣的地狱,再待下去,林尔善怕是要忘记自己还是个人,成为不死不灭的鬼。
他必须出门,接接地气。
可是走出大门,街道上寥无人烟,更加没有车辆。如果谁现在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中央,只要不冻死,他可以睡到地老天荒,都能安然无恙。
医院周围的门头房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但是仔细看,屋子里根本一个人都没有。更诡异的是,路旁的树梢上张灯结彩地挂满了红灯笼,在风中抖动。
林尔善怔愣许久,掏出手机翻了翻日历,才知道今天是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可是墙上的红色条幅,写的却不是“新年大吉,恭贺新禧”之类的吉祥话,而是“抗击疫情,居家隔离”的宣传语。
市民们都很配合,一个出门的都没有,所以这些装饰都是给谁看的呢?
林尔善感觉诡异至极,冷汗直冒,人间不该是这副模样。
大门口那个风雨无阻卖红薯的大姨,以及她赖以生存的烤炉也不在了,几乎与医院的存在融为一体的香气就此抽离,让这场景的虚幻感愈发强烈。不像人间,不像地狱,更不像天堂,像是一场梦中梦,造梦者自己也数不清第几层,残存的精神力不足以编织细节、创造生命,只能草草搭个轮廓。林尔善是个误入其间的游魂,不上不下地卡在夹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