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遥山苍翠自己也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己要删除的。既然是删除了的,那就不要去想它。
“确实。”
复制体猛地回旋,将他们的面孔同时倒映在了焰火灿烂的舷窗上。
这确实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夜晚。就连老山和远闻都被快乐的气氛感染。丹枫白凤已经向房宿上陈了秘密,这两个来自大火的囚犯自然也被赦免,他们终于回到了平凡的生活,但已经不可能再在房宿待下去了。两个人坐在船港的接待室里。远闻的双眼专心地凝视着在管形世界的另一侧生机勃勃的人群。他们纷乱的身姿看得他目眩神迷。
那是他多么渴盼的舞台呀!他唯一想的就是成为这全部目光的中央。
“快休息吧。不是你自己提出要离开房宿,前往别的星系吗?”
远闻的目光忽的黯淡了下来:
“在我们的世界中,存在着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如果只有父母认识自己,那么这个人的存在是岌岌可危的。如果只有自己认识自己,那么这个人就已经在宇宙中消失了。而如果有成千上百万、数不尽数的人认识自己,那么他便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我们要去别的地方,而且是孑然一身地去别的地方——那就真是一切重来了。”
老山爬到了远闻的身边:
“那要不……我们回大火吧?”
远闻苦笑了一下:
“可是,大火也没有我的位置。”
但有老山的位置,老山想道。两个人各怀鬼胎,躺在房间的两边。如果他们足够自信,或许能在那个瞬间,往前两分钟三十二秒,往后一分钟十四秒的这个区间里看到管状世界的尽头,本该焰火灿烂的太空中存在一个白色的小点。
如果从侧面看去,像是横在空中的一根线条,接近了,就能发现是一条狭长的圆筒。
最先发现这根管子的仍然是第九舰队。因为曾经的一系列失败,它至今没有获准出生,依旧以一个工具和一个机器的身份,仍然在最贫苦的外恒星系游荡,如其本来地执行人类下派的任务。
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它被命令在第八行星的周围巡逻,接收、分析以及处理恒星系外层的信号。
太阳是一个发亮的小点。第八行星微微发白的蓝色大气倒映在了它犹如镜子般的表面。舰队从向阳的一面驶离,落入黑暗后的样子就像是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海洋。
第九舰队的中央大脑无时不刻需要处理从各个方向发来的无数数据。在这所有的数据中,它敏锐地注意到了一条特别的情报。这条情报由一颗观测球发出,描述了一个圆筒的存在。
观测球的位置是在恒星系远离了所有行星的空洞地带,信息来自一个多小时前。记录的当时,它和一些太空碎片正在通过这个圆筒的内部。但不论是内部还是外部,它都空空荡荡,别无所有。除了突然出现在此地,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部分。
它像是一根管子,一个巨大化的金属零件,一根漂在外太空的纯白色的管子。光滑的表面真诚地倒映出了所有的星光。
然而观测球也记录下了引力波的数据。忽然波动的引力波像是打开了星桥,使得世界另一边的痕迹压到了这一边,这说明了这个圆筒绝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无害。
可是……找不到维持星桥的发生器。
纠缠的引信被引爆后,需要巨大的能量进行维持。并且,这种不稳定的维持,输入再多的能量在大部分情况下也只允许通过简单的信息。
难道说……这根白管本身就是维持星桥的“发生器”吗?
引力波的记录趋于平稳,也没有发现隐匿物质和高信息熵物质的逃逸。在这次未知的传送中,唯一的痕迹就是这根管子。
出于谨慎,第九舰队拉响了二级警报,随后它一半的外壳开始如花瓣般凋谢,分解成无数的中型单元,向着被报告的方向前进。而剩下的一半则按照原来的路线巡逻。
一切能做的,正如一个工具所能做的。
很快,附近单元提前传回一个新的情报——白色的管子消失了,是从左到右消失的。原地已经什么都不剩下,监测单元监测到了一粒质子大小的纠缠引信,但这颗纠缠引信在下一瞬间就湮灭了。
引信需要外力的辅助维持装置,它的消失是符合逻辑的。星桥这一技术受到的限制实在是太大了。
“古怪的事情,乌龙的事件。”
第九舰队疑惑地想道。
不论如何,它可能又要为之受到责罚了。
它的目光重新放回了四周,向着第四行星的方向游曳,也就看到了逐渐变得鲜红的恒星的光。
第九舰队的判断已经足够准确,它也第一时间拉响了警报,但它永远不明白的是,不定型已经可以做到只传送“整体的一部分”。换而言之,管子本身其实并没有意义,它只是一个加速的通道。它是巢穴的一部分,也只有这一部分在膜的保护下跨越了星桥。它也只做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就是发射一颗同样是质子大小的引信。
引信前往的地方则是房宿增六六五的太阳。
这颗引信在两个小时后到达了这颗恒星的内部,就像其他一切在星际吹拂的风。如果是正常的质子引信会受到恒星内部的压力影响从而自我泯灭。但反德西特膜的实现支撑了内部的超时空甬道。为了打开这扇门,远在仙女系的蓝超巨星的核心同样被撕裂了。它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了银河。
当时,麦哲伦星流民族会成员俄格都杜拉尔,不幸的,也在房宿。他曾经和李明都有过一面之缘,现在也隐隐知道自己当初视而不见的东西很可能与丹枫白凤关押的囚犯有关,与过海号的失窃和出逃有关。但大家都相信这个怪人,相信他从来不做任何坏事。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做,也不认为自己做了,于是照旧在享受这场盛会。在增六六五的第二行星上,来自其他星系的前所未闻的结构体——不论是生物还是机械的,都会被拿到第二行星展览。
在这场展览中,也会诞生一些交易,作为收藏品和艺术品的交易。众所周知,人类能够制作从分子的层面开始人为设计一切。换而言之,也就不存在真正独一无二的艺术和收藏。
而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则是,人类可以追溯大部分物体的历史。为此,这个来自麦哲伦星系的人系后裔也秉信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只被自己喜欢的珍品不会被他人赋予意义,真正伟大的杰作理应被成千上百万的人、数不尽的人承认,承认的人越多,珍品也就越珍贵,也就是更具有“价值”。俄格都杜拉尔在这里会见了绳菓。
绳菓同样在房宿定居了下来,他在这里很受欢迎。他和俄格都杜拉尔都是水生人类,也颇具共同的话题。
俄格都杜拉尔看到了绳菓放置在透明营养皿中的开裂大脑。绳菓也看到了他纠缠的千只眼睛。两个人笑了起来,都感觉自己要比对面美丽得多。绳菓推崇房宿,推崇银河的动物历史,俄格都杜拉尔则为他介绍了麦哲伦星流的特殊环境下所会诞生的社会与历史,想要把这一独特的记忆卖给全房宿。
“对于银河的人,大小麦哲伦星系也说不上有多么珍贵可惜。”绳菓扔下了一把骰子,“所有的生物密码,只要愿意穷举,总归是找得出的嘛。银河的种类已经足够丰富了,不管是诞生、生存还是毁灭。”
第二行星的日子已经到了正午。因为几乎没有大气,所以白天也像夜晚一样漆黑。空中的太阳独立的行走,是个耀眼的光斑。至于什么白色的管子,第二行星就太远了,在这里是决计看不见的。
俄格都杜拉尔知道这是绳菓在压价。他同样投下了自己的骰子:
“长官,毁灭可是难得的体验。在麦哲伦覆灭最关键的千年,动物们的狂躁,社会的动荡,星云的消灭和诞生,宇宙天空的空前变化,这都是正值壮年的银河系少有的——”
“可是,”绳菓说,“我也不觉得这比银河系的毁灭更值得‘生活’和‘体验’。说到底,对于大多数的行星动物……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仍然还是新星与超新星的天灾、争斗、匮乏、停滞、苍白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趣味呢。”
就在这时,骰子落定了。